金陵月,桂花香,念贻芳 
江南的月光总带着几分缠人的诗意,像浸了蜜的纱,穿过金陵女大百年老校的飞檐翘角,轻轻落在那株虬曲苍劲的桂花树上。细碎的金粟簌簌落下来,沾在青砖地上,沾在路过的风里,像极了吴贻芳先生衣襟上总沾着的花瓣——她在这里站了半个多世纪,从青丝到白发,把一生都酿成了一坛醇厚的桂花香,开坛时,连时光都要醉几分。
十五岁那年的月光是浸了冰的。吴贻芳跪在灵堂前,看至亲的牌位一个个竖起来,像扎进心口的刺:先是父亲投江的消息裹着浪腥味传来,再是母亲攥着她的手咽了气,没过几日,兄长又在意外里断了声息。偌大的吴家,顷刻间只剩她一个人。月光浸在天井的青砖上,凉得像块冰,映着她单薄的影子,风过处,只有灵堂的白幡在抖。她攥着母亲留下的银簪,簪头的缠枝纹硌得掌心发疼,一步步挪到湖边。湖水漫过脚踝时,刺骨的凉顺着骨头缝往上爬,她忽然听见父亲教她读《论语》的声音,混在浪涛里:“士不可不弘毅。”死太容易了,像一阵风掠过水面,连涟漪都留不住。可活着呢?活着或许就是要替那些走了的人,看看天亮时,太阳会不会把湖水晒暖。
多年后她站在金陵女大的讲台上,总爱讲起那个夜晚。台下的女学生们穿着素色旗袍,眼里的光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子。1928年的南京刚褪了战火的烟味,空气里还飘着焦糊气,她接过校长聘书时,校董们叹着气摇头:“女子学校难办啊。”她却笑着转头,指了指校园里的桂花树:“你看这树,根扎得深,雨打风刮,不还是要开花?”那时的金陵女大像株刚栽的幼苗,经费拮据得让会计总皱着眉。她把工资袋原封不动地交给学校,自己的办公室里,煤油灯总亮到后半夜。灯芯爆出的火星溅在灯罩上,像她眼里没灭的光,照着她在灯下缝补旧旗袍,针脚密得像她批改作业时画的圈,一个都不肯含糊。有学生瞧见了,偷偷把家里捎来的绸缎放在她门口,第二天翻开课本,却见几块银元整整齐齐压在页脚——那是她从口粮里省出来的,银元边缘还沾着点桂花糕的碎屑。
抗战的烽火烧到南京时,吴贻芳成了最后一个撤离的人。日寇的飞机在头顶盘旋,引擎声像要把天撕开,她指挥着师生们往箱子里装书,手指抚过线装古籍的封面,像摸着婴儿的脸。“这些书是文明的火种,”她接过女学生哭着递来的重书箱,声音沉得像压了石头,“人能走,火种不能灭。”辗转西迁的路上,粮食断了,她带着大家钻进山野采桂花。指尖掐着桂花枝时,被细刺扎出的血珠混着花香,滴在米缸里。中秋那晚,她把省了半月的糯米捏成小粽子,每个里面都藏着一朵干桂花。“甜吗?”她问围着她的学生,月光落在她被硝烟熏黑的脸上,皱纹里盛着的温柔,竟和年轻时没两样。有个湖南来的姑娘咬了一口,眼泪突然掉下来:“校长,这是我吃过最香的粽子,香得能盖过炮火声。”
在成都华西坝的日子,金陵女大与几所大学挤在一处。她踩着露水去敲其他校长的门,说:“让孩子们串着听课吧,女娃也能学博物,男娃也该懂家政。”有教授红着脸反对,说“男女授受不亲”,她便站在全校大会的台上,声音清得像山涧水:“教育不是画地为牢,是让翅膀硬起来的风。”那时常有灰雀落在她讲课的窗台上,后来胆儿越来越大,竟扑棱棱跳到她的膝头。她讲课的声音柔下来,指尖轻轻蹭过灰雀的羽毛,羽毛上还沾着窗外的桂花瓣,学生们都笑,说这鸟儿通灵性,知道校长心里装着一整个春天。
1945年的旧金山,联合国制宪会议的会场上,吴贻芳穿着一身月白色旗袍,像带着江南的月光。接过钢笔时,她的手微微颤了颤——不是紧张,是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的瞬间,忽然想起华西坝防空洞里,学生们用冻红的手抄笔记的模样,想起南京校园里那株桂花树,不知道炮火烧没烧着它的枝桠。“吴贻芳”三个字落在《联合国宪章》上时,墨迹里像掺了桂花香。记者围上来问她此刻最想做什么,她望着太平洋的方向,眼里漾着雾:“想给学校的桂花树浇浇水,不知道它还记得我吗?”
新中国成立后,有人劝她:“您该歇歇了。”她却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去了新创办的师范学院。七十多岁的人,晨跑的身影比年轻教师还挺,跑完就站在讲台上讲教育学,声音里带着点桂花的清甜。年轻教师要替她代课,她摆摆手,掌心的老茧蹭过教案:“只要还能站稳,我就不能离开课堂——讲台是我的根呐。”她的办公室里总堆着学生的周记,红笔批注密密麻麻,连“的地得”用错了都圈出来。有个学生在周记里写"觉得人生迷茫",她批道:“迷茫是因为站得还不够高,登楼望岳时,雾散了,路就清了。”字迹里的温柔,像当年包粽子时,她悄悄往学生碗里多放的那勺桂花蜜。
晚年的吴贻芳住在金陵女大旧址旁的小楼里,窗前依然种着桂花。有当年的学生来看她,她还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记得谁爱吃甜粽子,谁总在课堂上打瞌睡,说着眼角就笑出了皱纹。“校长,您这辈子值吗?”有人忍不住问。她望向窗外飘落的桂花雨,桂花落在她的银丝上,像年轻时学生偷偷别在她衣襟上的花。“你看这花,”她轻声说,“开了谢,谢了开,从不是为了让人记住,是因为这棵树要站成风景啊。”
如今金陵女大的旧址已融进南京师范大学的脉络里,那株百年桂树依然繁茂。每到中秋,总有师生带着桂花糕来树下坐坐,风过时,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白衣身影,听见她温和的声音漫过来:“人生自有担当,就像这桂花,落在哪里,就在哪里香。”桂香漫过爬满常春藤的砖墙,漫过抱着书本的年轻身影,漫过那些被她的批注焐热的周记本,远胜过世间所有的喧嚣。
作者简介
刘昭华,常州民进机关支部会员,现供职于江南农村商业银行。中级经济师,爱好写作、摄影、多次获奖。现兼职常州网信办核心网评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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