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的老母亲突发脑梗后,后期在康复医院治疗。
康复医院的午后,西窗照进一片光,落在母亲银色的头发上。自打这次脑梗之后,她渐渐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不是糊涂,倒是把早年藏在岁月里的天真,一点一点显露出来了。
这天做康复训练前,她躺床上不肯起床,声音低低地说:“今天不去了,累。”嘴角向下撇着,眼神黯淡。我和护工刘姐,交换了个眼色——这时候,得顺着她的性子来。
我俯下身,凑到她耳边:“老太太,您不知道吧?朱主任和王医生都说您表现很棒呢!康复训练的陈老师早上也夸您呢。”她眼皮微微一动。刘姐立刻接上:“可不是嘛!陈老师说,整个康复科就数您最干净、最体面,不像有的老人那么邋遢,就您身上总是清清爽爽的。”
母亲的眼睛睁大了,带着不敢相信的神情:“真有这事?”
“怎么没有?”我扳着手指头数,“李老师夸您配合得好,陈老师说您学动作最快,她们都抢着给您上课呢!”
母亲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她低头整理了下衣角,轻声说:“那……明天我们早点去上课?”
晚饭后,她忽然拉住我的衣袖,声音很轻却很清楚:“给二妹打个电话,我想她了。”我和刘姐都怔了一下——从前母亲从不会这样直白地说想念,总是把牵挂藏在心里。
电话接通后,母亲对着话筒,一字一顿地说:“二妹,我想你了……”话音大胆而直白。
午后最难熬的是喝水。因为要透析,医生严格限制了母亲的摄水量。可她偏偏一直念叨着要喝水。刘姐耐心解释不能多喝,母亲索性扭过头去不理人,嘴里不停地嘟囔:“谁都不给我喝,我就要喝水。”
过了一会儿,她又会突然喊出声:“我要喝水!”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执拗。每隔几分钟,这声音就会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像个得不到满足的孩子。
刘姐只好切了一片猕猴桃,放在她嘴里,告诉她:“包在嘴里,不要吞下去哦。”母亲狡猾地笑笑,暂时安静片刻,但是,嘴里的猕猴桃一会儿便咀嚼后吞下去了。
晚间泡完脚,刘姐正要收拾水盆,母亲忽然按住她的手:“别忙,给我的脚抹点凡士林。”见我们诧异,她认真地解释,“脚也要保养的,不能亏待它。”那神态,让我想起她年轻时对着镜子梳妆的模样——对整洁的讲究,一直留在她的习惯里。
更让人意外的是换衣服的时候。刘姐刚要帮忙,母亲已经利落地抓起衣领:“我自己穿。”她的动作还有些迟缓,手指也不够灵活,却坚持着一粒一粒地扣好纽扣,最后抚平衣襟,抬起头说:“谁还不会穿个衣服呢!”
我和刘姐都愣住了——这是生病以来,她第一次自己穿好衣服。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母亲安静地坐在床上,手指还在整理着衣襟。我忽然觉得,这样的状态倒让人安心——让她暂时忘记病痛,忘记不适,在这个简单纯粹的状态里,重新感受日常的温暖。
也许在某个瞬间,她又回到了从前的某个时刻,而所有的困难,都暂时退到了远处。只是“我要喝水”的念叨声,还会不时响起。
我忽然明白:这般纯真,不是退化,而是每个人生命都必须要完成了一个圆融的循环。正如老子《道德经》中“专气致柔,能如婴儿……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的生命哲理阐述。此刻的母亲,卸下了岁月的重负,忘却了身份的羁绊,用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最简单的需求,这份通透,何尝不是生命个体追求的绝佳状态?
(作者系民进江苏常州技师学院支部主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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