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从事留青竹刻艺术十几年的生涯中，有一幅作品是特意为父亲刻制的。它现在就摆放在家中的书架内。

那是2003年4月底的事儿。在宁波工作的小弟打来电话，将生活在江西广丰农村老家的父亲被确诊为直肠癌的消息告诉了我。未曾想到，我竟然会难过得手脚冰凉，双臂顶墙面壁而泣。因为在此之前，我不仅身离故土多年，心也是远离了多年；一直无法忘记父亲在我学业苦修未成赋闲在家，他那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便每每化在他酒后大肆大扬的言语中的情景……

顺颊而流的泪水，不仅顷刻间消解了我与父亲间厚厚的隔阂，而且分明意识到：我心里仍深爱着父亲。因为我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尽快将父亲拉到生的希望线上。只要还有一线手术成功的希望，决不放弃。由于当时正值“非典”疫情闹得正猛，我不便前往，再者母亲说我回去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那些天我除了不断往家中打电话，便是向从医的亲友探问父亲将在术后有何后遗症及将如何护理等知识。当然，钱是解决问题最根本的东西。在取钱汇钱时，不由想起了多年前我生病的事来。

那年我13岁，暑假期间，我时不时被一种胸闷气逆的症状折腾着，由于地处落后闭塞的山村，尽管去看医生了，但因医疗条件差无法诊断病因。当时家里极为贫穷，为了能筹到上较大医院治疗的费用，父母把一头未出栏的猪提前卖了，并向邻居借了30元，然后冒着酷暑用板车把我拉到外镇的医院去。记得我住院两天一夜，花去了父母几近半年的收入。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一经记起仍历历在目：父母为了节下钱为我看病，他们每顿合吃一份饭菜，为省下加床护理费，每晚就蜷缩在我的病床一角交替着休息。狭小的病房空间围着团团热气，也围着只只蚊子，他们为我摇扇驱蚊。尤其有一情景：父母陪我出去活动筋骨，走到一个炒粉店前，那飘散在空气中的香味使我稍停下脚步，父母见状，说“想吃就进去要一盘”，语气是充满愉快的。我没有做声，知道吃炒粉对我们贫穷的人家来说是极奢侈的。但父母还是进去要了一盘加肉丝的，价比普通的贵2倍。父母坐在我身旁微笑且十分爱怜地说道：“喜欢吃，多吃点。”不知道病了还是少吃荤的缘故，我吃到一半就觉得喉咙腻透了，便放下筷，那当儿，我见到父母脸庞掠过一阵愁云，父亲说：“再吃点，慢慢吃。”于是，我又重新拿起筷。因为我知道，如果能多吃，父母会更高兴……

想起这些，我心不由隐隐作痛！不断地问自己：我怎么才想起这些来呢？为什么在此之前，想起来的总是父亲看重钱的一面？！我该如何弥补这些年来自己执拗偏狭犯下的错呢？

父亲啊，你一定要健康地活着！你不能让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不能留给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人生遗憾！……

猛然间想到在老家时父亲曾多次说起的那个梦：他与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寿星相遇，由于想到寿星是专管人的寿年的，所以就向寿星探问自己能活多大岁数。寿星掐指一算，然后捋捋齐腹的长胡子，笑呵呵地对他说：可以活到76岁。当时我心头一振：父亲才68岁，寿星爷说可以活到76岁，他一定会没事的。对，我要刻一个老寿星，为他祈福祈寿！

于是便开始构思、选材、定稿。我怀着虔诚至极的心理及紧张不已的心情下刀开刻！每一次刻前我必净手，每一刀下去心都提着。因为冥冥中想：父亲的生命与由我握在刻刀下创作的老寿星是息息相关的，我不愿因自己稍有疏忽而坏了那份虔诚至极的心！尤其是在刻到人物最为重要的也最为传神的眉宇间，手及心都在打颤！我一次次凝神屏气，一次次将虔诚化在刻刀口上……在父亲术后拆线的当晚，一个高凸前额，稀疏的发丝纶结在脑后，左手执着龙头拐杖，右手捋着齐腹长胡，慈眉喜眼，衣袂飘飘的老寿星诞生了。在完成的那刻，我没有似以往的轻松愉快，而是双手将它紧攥，按在胸口，双眼紧闭，不断念叨着：保佑我父亲健康长寿！保佑我父亲健康长寿！……

前段时间我打电话回去问候父亲，他还很高兴地提说：“你要听弹琴吗？”记忆中父亲有一架凤凰琴，是坏的，从未听过父亲弹琴的我不由高兴坏了，说好啊，很想听！于是一段很熟悉的旋律，曾是他在我小时候教唱的乐曲，从电话的那头传过来，传进耳中，传进心里！

我深深沉醉了！

（林媛英）

（原载中国文化报，此文创作于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