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扬扬洒洒。下班高峰，各种机动车开得比蚂蚁爬还慢。路上，我坐公交车，心平气和，走马观花看街景，不是麻木，换一种心态，就有了另一番情趣，虽谈不上自我超脱，但至少没有太多埋怨。埋怨有用吗？

今天妻子在外地出差，女儿高三晚自修十点才会到家，我决定先到花园新村母亲那里坐坐。母亲今年已七十九岁，身板还算硬朗，头发才有点花白。我进屋时她老人家刚朝菩萨敬晚香完毕，见到儿子来很开心，要忙着去买菜，我说现在大家生活条件都好了，还是多吃点素有益。窗外大雪纷飞，母子俩边吃素斋边聊天。她见我吃得很香，笑了，又情不自禁地说起我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头一个冬天，天灾人祸，全国绝大多数人都处在饥寒交迫中。有天气温骤降，黄昏时分，难得一见的强劲西北风裹着鹅毛大雪席扫江南大地。我家住在船上，我是船民的儿子。小船在东横林的一条河里被厚冰团团围住，任凭敲打破冰都无法航行。父亲赶到常州太平巷为我的祖母奔丧，家里就留下我母亲和姐姐、哥哥与我，就是没有留下一粒米。在甲板上，哥哥和姐姐苦中作乐忙着堆雪人，我那时刚会走路，跟在他们后面，哇哇乱叫，跌跌冲冲尽帮倒忙。母亲在船艄用红泥小行灶煮山芋，炊烟一冒出便被风雪卷走。也许是太饿了，听到母亲叫我们说山芋熟了，我急忙用冻得象红萝卜的小手，从锅里抓起一个滚烫的山芋便啃，狼吞虎咽，忘了脚下滑，一个踏空栽倒货舱底，小腿跌断，大腿根被一把斧子割破动脉，嘴被杂物划破豁到牙根，剧烈的疼痛使我象杀猪一般嚎叫。哥哥姐姐吓傻了，母亲本能一把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手脚无措，只得无助地声嘶力竭哀哭。这时，河对岸另一条船上一对年轻夫妇听到后忙问什么事，抱着未断奶的女儿，因怕河中央水流湍急冰薄危险，用缆绳打扣抛过来，套住我家船上的桅杆，站在跳板上拉着缆绳滑冰而来。那个叫杨三的小伙子不由分说撕下棉衣上的布，急忙用力扎住我大腿的喷血处，用手按住我冒血的豁嘴，飞快地跳上岸，冒着风雪向几十里外的戚墅堰医院奔去。杨三的妻子将女儿交给我姐姐看管，拿着桅灯，和我母亲一起沿着河边的纤路，踏着深雪高一脚低一脚追赶……到医院动完手术，医生要求我住院，因当时我家里实在太穷，母亲只得拿些药在自家给我养伤。回家的路上，我大概又哭又闹太累了，竟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母亲对杨三夫妇感激涕零，一个劲地说幸好有他们真心帮助，要不我的小命就没了，另外在医院里我母亲带的钱不够，医药费还是他们小夫妻俩垫付的。

母亲说到这四十多年前的事，眼睛又湿润了，说那次到了船上，杨三的妻子还拿出自己家仅有一小袋米粉给我母亲，关照孩子嘴破了，不能吃其它东西，只能喂点米糊。母亲抱着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二小生下来就瘦，黄毛扁头塌鼻子，如今嘴又豁了，腿也残了，能不能长大，长大能不能找到老婆，哎！杨三精瘦有力，拍着胸脯说，是有血性男人就行，将来他一定把女儿嫁给我。母亲叹了口气说恐怕我们没那福分哦，假如以后日子真的能好转，母亲说一定要送我去读书，有出息将来才能向他家提亲。

那时船民的孩子要读书，难度无异于登天！母亲实现了她的前半句诺言，她含辛茹苦培养我上了大学，而她的另半句诺言却未能兑现，我三十岁时与一位南京姑娘结了婚。那半句近乎是玩笑的诺言，也有许多苦涩的缘由。因自那次与杨三夫妇相遇后，四十多年了，长江、大运河、太湖及周边地区，母亲始终没有找到他们，过往船只的船老大们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们不愿过水上的漂泊生活到很远地方上岸定居了；也有人说他们一次在长江中航行碰上暴风雨和漩涡，船沉人亡，全家人没一个生还；近年还有人说杨三夫妇早遇难了，他们的女儿却侥幸被人救起，长大后嫁人，搞船运发了大财，现在已飘洋过海了……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现在，我的父亲也已去世二十年了，母亲是个信佛的人，长寿。她老人家常说，人活一世不容易，风风雨雨，不如意的事多，但心底一定要和顺、善良，要记住别人的好处，对别人宽容，怀有感恩之心。

 “早点回去，不要让女儿等，明天都还要上学、上班呢。”这是母亲送我走时说的话,朴素中有莲花座上的一瓣心香。我即刻想到前一阵到海天佛国的普陀山，那里正在办全国观音文化节，有句话难忘：自在人生，慈悲情怀！

 2005年12月于烟泉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