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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人读书
发布日期:2007-05-25  来源:民进  浏览次数:  字号:〖

前几天,我与小学时的一些同学聚会。有的同学自小学毕业分手就未见过面,一晃已有三十年了,除少数几个经常接触的外,我对大多数人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如果在路上相遇说不定真认不出来,感到不解的是许多人听到我的名字还记得我小时侯的样子。在他们的记忆中,我是班上唯一一个从船上来读书的同学。当时的我性格孤僻、内向,从不与他人说话,就是见到老师也不称呼,脸一红头一低就算过去,上下学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像影子一样。

孤独也许源于我那时比较自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总觉得船上人甚至连乡下人都不如,有点被人看不起。那时的船民,社会地位低,收入也低,干的却是世上最重最累的活。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及以前,江南水乡虽已有轮船与机帆船,但大多船只还是要靠人力来航行。船民的工作和生存环境恶劣,严寒酷暑,风霜雨雪,激流旋涡,加上忍饥挨饿,在极度疲劳、寂寞的情况下,还得撑船拉纤,昼夜航行,其辛苦和心苦是可想而知的。古代文人曾以水上工具竹篙比喻人生的艰难:青竹一身黄,滴泪洒江河。当然建国以后的日子要比解放前好过得多了。         

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在船上看到岸上的小朋友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真羡慕得要命。因为船民穷、四处漂泊和需要帮手,一般船民的孩子是不让上学的,我姐姐就没上过一天学。我父亲坚决反对我们到学校去,他有句很荒唐的所谓名言:这社会从古到今,不识字有饭吃,不识人却没饭吃,有时书读多了,反而害人。虽然他自己小时侯也曾读过几年私塾,明明识字,但后来却因为自己的成分问题总是装文盲,拿着运单到处问人,这事居然对我母亲都瞒了几十年。我母亲倒确确实实是个文盲,然而为了孩子们的前途,她斩钉截铁地要求我们兄弟三人读书。就此事,父母闹得不可开交,后来父亲终于作出了让步。因我没上过幼儿园,为了我入小学前的测试,父亲也真是动了一番脑筋,他不直接教我认字,只是拿着他抽完香烟的壳子说,“飞马”、“勇士”、“大前门”、“光荣”、“跃进”、“大铁桥”……那时上学前家里都不舍得买纸和笔,而是用柳枝烧成碳条到处乱画。1968年秋停止武斗开始“复课闹革命”,我姐姐带着户口簿陪我到常州戚墅堰的卫东小学报名,我扳着指头点数字只能到第七个,八个都不会念,老师摇着头叫我明年再来,但我就是赖着不走,见其他小朋友点数确实比我行,而他们将自己的名字却写得歪歪斜斜时,我自告奋勇地说,老师,我会写许多字,老师带着怀疑的目光让我在黑板上试试,我用粉笔一口气写上了几十个香烟牌子上的字,老师见此一头雾水,问清原由后哈哈大笑,很开心地收下了我。这也许是我后来几十年热衷于收藏烟标的兴趣所在。                 

父母为了我哥哥和我上学念书,水上运输送货尽量不到外地,但有时也有实在没办法时候,我们只能请假在船上自学。刚开始装货码头在戚墅堰时还好些,父亲将我们寄宿在一位专靠涂墨念咒治腮腺炎的老先生家里,他只是象征性地收些伙食费,几乎不收房租,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他被楸斗游街了,我们不宜再住,上学的日子因付不起那几块钱房租而越发艰难。1969年党的“九大”后,装货码头移到常州龙嘴附近,我也转学到红卫兵东路(博爱路)小学念书。每天的日程是这样安排的:早晨天不亮约四、五点钟,就被母亲左一遍右一遍地叫起,早饭是稀稀的粥和有霉味的咸菜,草草吃完即开船。因为要赶在上午涨潮前到达目的地,船上隔夜已装好货。船向南、向北航行的线路不多,主要是向西,从城里撑出西仓桥后,母亲、哥哥和我在岸上拉纤,父亲在甲板边用竹篙撑船,姐姐在船艄掌舵兼带弟弟。到新闸或连江桥附近,哥哥和我背着书包往东向学校赶上学,船则继续西行。实际上我们到学校上课早已饿了,中午花一角钱、三两粮票吃碗阳春面。下午放学我和哥哥到码头找自己家的船,如不见回来再沿河边向船返程的方向去接,父亲把纤板抛上岸,哥哥、我跟在母亲的头纤后面做二纤、三纤,船到码头全家人已筋疲力尽。这使我成年后常常想起那时的景况真象俄罗斯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纤夫》。晚饭是籼米饭、山芋,菜是几乎没有油花、从河里捞到的菜边皮煮的所谓蔬菜与臭咸鱼,如能吃到脂油、酱油拌饭那已是开洋荤了。吃好晚饭,我的第一件事是在煤油下,将自己一天学的课程复述给姐姐听(她到现在已退休还能读报写信),然后做作业。第二天又重新来过,周而复始,真是苦不堪言,但万万不能说,因为那是自找的。七十年代的运河常州段经常发生堵塞现象,成百上千条船无序地拥挤在弯曲狭窄的河道中,乱哄哄的,到了夜晚再加上直接造在河驳岸上的房子挡住视线,要找到自家的船就象大海捞针。有好几次找不到船只能在人家屋檐下过夜,有时终于看到上岸也在找我们的姐姐,都禁不住地哭了。

作为船民的儿子,许多往事历历在目,难能忘怀:在小学时有一位姓许的同学不但没有瞧不起我,而是天天下午放学后送我到龙嘴或西仓桥附近再返回家,路上给我莫大的鼓舞和安慰,这是一份无法用言语表达、纯真无邪的情感。从饥饿到动乱,虽然文革时期几乎是整个鼓吹读书无用论的年代,但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是非曲直的天秤,那时我还是觉得自己如读不好书不但对不起父母、姐姐,也对不起信赖自己的同学。所以,上课我是非常认真的,从不讲闲话、不做小动作,全神贯注听老师讲课;无论寒暑,晚上在船舱里,总是在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桅灯费油)边,曲着身子读书、背课文、做作业到深更半夜。有次寒夜睡着了无意间打翻了煤油灯将头发都烧着了,我母亲惊醒及时用棉袄盖住灭火,险些酿成大祸。从此,母亲再累再迟也总是做针线活等我。另外,我上学的中午有时不舍得每次都吃三两面,经常瞒着父母吃二两,节省下来的钱和粮票(可换钱)去买连环画和小说书。有次夜里做完作业,怕母亲等我迟睡,我钻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小说《高玉宝》,大概天蒙蒙亮时自己也迷迷糊糊睡着了,母亲早晨看我蒙着被子睡觉,掀开一看吓了一跳,发现了一大滩鼻血,手电筒还亮着暗暗的一豆黄光,我人则已是气若游丝,母亲急忙将我送到医院救治。进高中后情况有所好转,父母单位专门安排了集体宿舍,1979年高中毕业我考大学那年,我们家也结束水上生活到岸上定居。

世上谁也不愿意自己包括自己的亲朋好友过苦难的日子,但有时你又回避不了它,能战胜它就是人生的一笔精神财富。另外,反思自己在小学、中学的过度的孤独与自卑,按现代医学观点看也是一种心理疾病,虽然解开此结时已是几十年后的事,但我依然感到欣慰。有位老同学说,当时个别同学叫你船上人,甚至拿你父亲的名字“八斤”开玩笑,都是童言、戏言,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太多的恶意,相反我们大多数人对你认真学习的精神内心是敬佩的。现在许多年过去了,我自己已买了房子,是某机关普通的工作人员,要求不高也算是安居乐业了,常常想起以往美好的时光:晓风残月中,两岸杨柳飞舞,小船扬帆破浪,伴着扑鼻的书香,我在喊着激昂的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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